洼里话

发布日期:2009-08-05 浏览次数: 字号:[ ]

她琢磨她的烦恼源于她的名字。
她琢磨她的处境的紧张也多因了她的名字。
她的名字叫肖闭月。
古代戏文评书里形容女子貌美,有言“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容”,她的名字就是这两句中的那个闭月。意思是有一女子很美,连月亮也自愧不如,躲到云朵之中了。这真是很古典又很那个的一个名字。
肖闭月是一家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被聘用还不到两个月,主要介绍地方风情、物产。她在屏幕上一身清爽,语音柔婉。只要她在屏幕上一出现,差不多能使很多观众眼珠儿定住。甚至有人会凑近了屏幕近观细观一番,要将她眼睛里超尘的灵性透视到底了才罢。
当然这种人里头男性居多。
他们看了她的节目会说:“真的就是闭月。”
这意思就是她的名字和她本人合一了。
这多少让人生起一种仰望的意味了。
人们好象发现天际升起了一轮新月,她时而放射着光辉,时而掩在云彩里,含羞而笑。当然,这是人们对这名字的错解,是对她形象的肯定。这样,她就由地上的一个美女子上升到天上的一轮白月了。人们就是喜欢对她的名字这样错解。
她知道了人们对她的喜爱后,她的脸上就潜移上一分自信了,她的语音里就更加默化进一些甜美了。
但是有一天,她忽然察觉出她的处境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种变化很微细,可以说细如发丝,却令她心怀焦虑。
那天,她正像往常一样甜美地笑着,正准备着什么,忽然她觉得有道目光正在审视她,猛一抬头,果然就发现了章大姐的目光。章大姐没有说什么,但她觉出章大姐的目光跟前几天不一样了。她刚来电视台时,章大姐看她的目光里有一种长者对晚辈的慈爱,有一种想把自己拉近一点的意思。可这一天,章大姐的眼睛里这些东西完全没有了,有的只是冷光,那是一种审视。肖闭月不由哆嗦了一下,用眼睛询问章大姐:“我哪里做错了吗?”
她看到章大姐目光里传导过来的语言却是:“你以为你真的就是闭月啊!”
肖闭月赶忙垂下眼帘了,她的脸容、身体,连她的发辫都在表示:“章大姐,闭月只是我的名字,是上小学一年级时教我的那个老教师给取的,又不是我自己取的,人们就这样叫我,我也没觉得我怎么样啊。”
章大姐没言语,拿着一份材料走了,临出屋子,扭过头,又看她一眼,肖闭月清楚地看到章大姐的眼睛在说:“什么闭月?污了人家耳朵罢了。”
太过敏感的肖闭月,从那天后,就感到自己的名字处于被围剿的状态了。
那天电视台要去采访一家草编工艺品厂,肖闭月听莫主任问台长:“派谁去?”台长说:“肖闭月。”于是莫主任便在走廊里大声喊:“肖闭月,肖闭月。”
肖闭月心情很不快活地应声出来了。莫主任便命道:“肖闭月,上车。”
一路上,肖闭月心情很不快活,她在想,就在昨天,台长喊她,还喊她闭月,省去了姓字,台里所有人都叫她闭月,都不加姓字。肖闭月愿意大家伙这样叫她。她感到这样叫她亲切,近乎。人们这样叫她,让新来乍到,立脚未稳的她感到踏实。可今天,台长、莫主任连连叫她肖闭月,都加上了姓字。这使她感到她一下子被大家推出很远了。她感到被人们一下子生疏了。开始,莫主任喊她第一声时,她以为莫主任没回过神来,她渴望莫主任再喊她第二声时,将她的姓字去掉,直呼她的名。可莫主任连喊三声,都带了姓字。于是,肖闭月的心里就有点缩起来了,连她的呼吸也有了丝丝抖颤了。
有一天,大家在楼下大厅里休息闲聊,肖闭月听章大姐、莫主任和小史凑在一块谈论人的名字。忽听小史说:“咱大伙儿中就肖闭月这名字特别,这名字听上去,高。”
只见章大姐白了小史一眼,嘴角那道纹络抖颤了一下,没有做声,拿起一张报纸看了起来。
他们只沉默了一小会儿,忽然莫大主任高声说起来:“时过境迁,这就是时过境迁。早些年呀,这名字是很烂套的,简直玷污人家耳朵。哈,现在时过境迁了,这名字像从粪坑里捞上来的一块宝石了,把臭粪污点冲去,又璀灿耀目了。如今,由臭变香了,哈哈,这就是时过境迁么?”
作为一个很嫩的女孩儿,肖闭月竟在大厅众人面前受这等侮辱。泪花在她的眼睛里旋转了三圈,差点儿要溢出来了。她差点儿抑制不住自己要冲他们喊:“人家一个名字碍你们什么了?人家一个弱女子刚来这里,你们就趁人家柔弱,谁都可以用脚踩踏啊!你们就这样欺负人啊,人家一个名字有什么罪呀你们?”
最终,她将自己克制住了。
就在那一天,她感到自己的名字处于很危机的被围剿状态了。
她的名字就是她自己啊。
有一次,有位大老板请章大姐、莫主任、小史和她一起吃饭,那位大老板敬过了章大姐、莫主任之后。端起一杯酒来,很恭敬、很礼貌地敬肖闭月:“肖闭月小姐,你可是一位新星啊。啊,一个不俗的名字会给一个人锦上添花的。大家说是不是?”对此,章大姐没言语。莫主任说:“怎么闻着一股味啊?”他还故意搐了搐鼻子。这位老板的话就悬住了,没有落地。肖闭月站起说:“老板,我喝。”咕咚咕咚,一挺脖颈喝了三大杯,“我有事先走了啊”。回家那吐啊。泪水和着秽物都吐出来了。
她想,左冲右突吗?柔弱的自己不过是一只被围猎的兔子,这种境遇,自己是突围不出去的。
放弃自己得来不易的工作吗?不!这工作是她的心爱,简直就是自己的生命啊。
那么改了这招人嫉恨的名字?不!名字是本小女子的秉性啊。没有了这名字,我是谁呢?
那么,逃吧?这字眼她决不接受,因为这意味着失败。“我不是不胜任工作啊。”
她在醉态中就这样想啊。
她现在只想超越。
超越是她很愿接受的一个词。

一连几天,她从单位回到家感到很累,很孤独,感到很无助。
这是一个春天的雨夜。
窗外下着大雨。凶猛的大雨泼向那盏孤独的路灯,要将它灭掉,要将它与墨黑的雨夜同化。
哗哗的雨声似在向它怒喝:“灭掉!灭掉!”
那盏路灯就是倔犟,坚持亮着自己。
肖闭月裹着毯子,浑身冷得哆嗦,站在那儿,默默望着窗外的路灯,肖闭月在给那盏路灯打气:“对,坚持,亮着。肖闭月也像你一样,决不改掉自己的名字,她要保卫这个词:闭月。”
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
肖闭月裹紧冷颤的身子,跑去拿起电话,对方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有点紧张,有点哆嗦,还有点结巴:“是肖……肖闭月小姐吗?”
“是啊。”
“我想……我想……跟你说一点别的……好吗?”
“说吧。”肖闭月又打一个哆嗦,好像她就是那盏路灯,正被冷雨浇着。
“占用你点时……时间,请你别,别烦啊。”
“不烦。”
“那我就说了,说了啊。”
肖闭月裹着寒冷的身子在耐心等着。
“说,说什么?你看我,咳,先挂了啊!”
肖闭月想这人神经啊,听他好像在电话那头搧了自己脸一个耳光,好像很生气地把电话挂了。
他这是干么呀,是恨自己结巴吗?他是因紧张才结巴吧。他是心中有鬼,肖闭月正猜测着,电话又响了。
那男人先使劲咳嗽了一声,是想镇一下慌乱的心跳。
“别紧张,说吧。”她觉得她还在被冷雨淋着。
这回他不结巴了。他的话语开始有点用力,后来就舒缓了。
“我想说说你的名字。”
“啊!难道你也认为……”她又哆嗦了一下。
“不,我对你的名字很,很欣赏,”他很有力地打断了她的话,“还有你的形象。因为你很美,月亮也觉得比不上你,就用云彩将自己掩饰了起来。这是俗讲,我心中不这么认为。这并不是说你不美,不,你很美。我心中的闭月是:孤悬。孤悬的意思是一轮白月孤悬在蓝蓝的天宇。这是你的名字给我的直觉。我感觉你的名字很美,与你的容貌完全相合。你呀,两眼微笑的时候,弯弯的,像纯真的月牙儿。按理,你的身体有点柔弱,但你的鼻子玲珑而又高峻,高直秀气的鼻子下边是你的俏皮的小嘴。就因为这,所以我觉得你的名字跟你的容貌一样,给人的感觉是:孤悬。”
肖闭月听着这些话觉得真是羞听,有好几次想打断他,但又被他有力的话挡住了,当他稍一停顿时,肖闭月赶紧说:“你的话我听起来……听起来有点肉麻。”
“这是我的真心话,实话。”
肖闭月忽然感觉出了什么,说:“你不是早已在纸上写好了,你这是在念稿子吧?”
“是。”对方毫不掩饰。
“那,你是不是心有别图?”
“是有企图,但不是世俗的。”
“你在抛谜语吗?”
“那是你的想法,哎,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好吧,那就让你自己露出尾巴来吧。”奇怪,肖闭月没想到自己竟对这个一无所知的男人随口说出了这样带有友好的玩话,而且还愿意听他云山雾罩。是自己的虚荣心在驱使自己再听他下文的赞美?也许是吧,真是见鬼,好在这是打电话,两人又素不认识,就随了潜意识,任它随波逐流吧。
“你知道月亮还有别的叫法吗?月亮在我们那里叫老母儿,母亲的母。”
“老母儿?这倒是很慈爱的。”
“有月亮的夜晚,叫老母地,老母儿慈爱地看着地上的人和一切。”
“啊,真的很有意思。”
“知道太阳叫什么吗?我们那里人叫它老爷儿,爷爷的爷,太阳一出来,放射的光芒它满脸的胡须,老爷儿和老母儿,干脆说是老爷爷和老奶奶吧,养育了大地上那么多人,那么多的动物、植物,每天都在呵护着大地上的穷人和一切,太阳和月亮,不,就是老爷儿和老母儿组合成这么一个大家庭,这对老夫妻每天都慈爱地笑。”
“真是太美了!”
“瞧你,兴奋了吧?”
“当然。我喜欢同一个事物有好多个不同的名称,而一个名称有一个名称的新意,而每一名称都像打开一扇门,让你看到不同的风景。”
“是啊,人的名字也是这样。”
“是啊,哎,那我肖闭月就是肖老母了,那你该叫我肖奶奶了吧?”肖闭月因开了个玩笑而开心地笑了,这是肖闭月遭受围剿以来,第一次开心地笑。
她听对方并没有恼怒,而是在静静地听她笑,好像他很希望听她笑一样,好像他打电话的目的就是叫她开心,叫她从烦恼中走出来,就像一轮白月从乌云中走出来一样。
这是肖闭月的直觉
“谢谢你,叫我在这样的时刻能够开心。忘了问你,你说你们那儿是哪儿呀?”
“马踏湖。”
“桓台那个?”
“嗯,我们那里叫马踏湖为洼。我刚才对你说的那些话,应该叫洼里话。”
她听对方忽然咳嗽起来。他连续咳了好多声而不止。
她不觉关心起他来了:“喂,你怎么了?”
他又咳嗽了一阵才说;“没……没什么。这回就聊……聊到这儿吧,祝你开心。”
“谢你了。”
电话都挂了。
她抬头看墙上钟表,他们竟聊了很长时间。跟一个陌生男人聊这么长时间啊,你肖闭月是不是有问题啊,啊?
她自己问自己。
但细细想来,他们毕竟聊得很开心。这男人最后一句话“祝你开心”看来是他打电话的目的。凭什么让一个陌生男人关爱自己啊?
你当心他的陷阱吧。说不定他还会打电话呢,再打电话时你可一定要警惕啊。
第二天夜晚,她趴在被窝里看书。但她发现自己的心还分出一个,在准备着接听那个陌生男人打来的电话。她发现自己这样子,就对自己生气了,啪,将书一合,干么呀你?凭他几句话就把你的魂勾住了?
第三天夜晚,她仍在看书,她看自己没有再分心。这样,她对自己有些满意了。但过了一会儿,她又跟自己对话了:人家一个观众,关心你这不是很自然么!干么你非要往那一方面想啊?可他是怎么知道我烦恼的呢?可能人家从电视里看出我脸上带出焦虑的蛛丝马迹了吧?肯定啊,我得注意了。可我的私人电话他怎么知道的?这可是个疑点。
又一个夜晚,她看书看不下去了。她的眼睛不时瞄一下电话,不时瞄一下电话。她发现自己的心在等他的电话了。这回她再怎么呵斥自己也不顶用了。她的心在一下比一下强烈地拿起电话要给他打一个电话。她要问他咳嗽那么厉害,是不是病了?
就在她拿起电话时,她将自己按住了。
就这样一个星期的时间过去了,他的电话不来了。
她在反复回想他说的那些话,这人不俗啊。他的洼里话在引导她从烦恼的困境里走出,那些洼里话使她开始发现了一个新的境地。
啊,这陌生男人同样懂得词语的玄关啊,同样的词语,对很多人来说,只能困在死板的实境中,而对有的人,它能打开一道神奇的门,让人发现精神的天国啊。
想到这里她心抖动了。他的声音我好像有点熟悉啊,好像在哪里听到过啊。
这时电话响了。她扑过去拿起话筒:“喂,是你吗?”
“是我,小月,你妈。”
“妈?妈妈……”
“小月你怎么了?你的心有些激动啊。”
“没……没有,妈妈。”
“小月啊,你一个人方方面面可要注意啊。”
“你放心吧妈,我知道。”
母女谈了一些穿衣裳吃饭工作健康交朋友杂七杂八的事。
又是一个下雨的夜晚,那位陌生男人来电话了。肖闭月的手飞速摸着电话,瞬间,她又将自己的冲动按下了。她残酷地看那电话响了十几下,才慢腾腾拿起电话,很冷地问:“喂,哪位?”
“是我呀。”
“你是谁啊?”肖闭月听出是他的声音了,但用了冷冷了,很残酷的腔调。
“洼男人。我想再跟你说说洼男话。”
“噢,说吧。”她依然冷着。
“你知道夜晚这个词我们洼里话怎么说吗?叫‘候上,时候的候,不过,是等候的意思,候上,大概是等候月亮从黑暗中上来的意思吧。哎,哎?’”
“我在听哪。”
“你怎么了?”
肖闭月长长叹出一口气,红红的嘴唇上还深深印着她使劲咬着的牙痕,好像自己受了深深的伤害。
“我觉得你有些不高兴?”
“没……没有。”
“那……我先不打搅你了。”
肖闭月没说什么,任他轻轻地挂上了电话。
肖闭月忽然觉得周围那么空旷,好像她的心受了狠狠的一击。她想,刚才她本应该挽住他,让他继续说下去,可她没有。她好像跟谁赌气,她好像硬要让自己受伤的心再深深被击一次。
这时电话又响了。
肖闭月冷酷地让电话响了十几下,直到对方无奈地挂了。
过了一会儿,电话又固执地响了。看它响了十几下后,她才拿起了电话。她不出一声一气,可泪水悄悄地流下来了。
她清楚自己很傻,被一个从未见面的陌生男人的一次电话就勾成这样,但她不打算克制自己了。
那个男人说话了:“对不起,是我不好。哎,我还是给你讲我们洼里话吧。大家都知道水上的鸭子啊?你知道洼里话怎么说?叫呱呱子。呱呱叫的呱。这里还有一个故事哩。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啊,县里派工作队到我们村,工作队中一个女的,是县广播站的广播员。那时家家户户都有个广播匣子。我们庄里乡亲天天听那位女广播员广播哩。我有一位二大爷,头一回听那木匣子里头有个丫头说话,好生奇怪,拿了斧子非要劈开那木匣子,看看那丫头那么大个人咋一缩身子钻进木匣子里说起了话。哎,你甭笑。要那时有电视,俺二大爷看见你在里头啊,肯定抱起电视跑回家去,往炕头上一放,大声喊着我棒棒哥的名字,棒棒哎,爷甭给娶媳妇了,这不,爷给抱回了一个,她就这里头绽眉绽眼地说话哩,你别笑。接着讲啊,就是那个丫头到俺庄驻村。乡亲们那个好奇咱就甭说了。那天,那位女广播员坐着小船到湖里去,看到一个社员在湖里放鸭子。女广播员说,这么多鸭子啊。撑船的二大爷说,叫呱呱子。女广播员说鸭子就是鸭子。二大爷犟啊,说,俺都叫呱呱子。你说的那个叫法……咳,你一个好姑娘家,咋说那个嘿。女广播员非要用普通话纠正这些土语,说,大爷,标准话就叫鸭子。二大爷急了,说,那东西听见动静,扑打着翅膀呱—呱—地叫,不叫呱呱子叫啥?你说的那个是……男人那玩艺,嘿,你那么俊秀的个姑娘,咋不嫌害羞,张口是那个,闭口是那个嘿。”
肖闭月笑弯了腰了,喘息着说:“形……形象,形象……”
“还有嘿。麻雀呀,我们洼里话叫晨子。早晨的晨,儿子的子。湖里人都早起啊,天黑麻乎地就下湖拿鱼啊,摸虾摸蟹啊,踩藕啊,麻雀们一看见人出来活动,就在岸边跳啊飞啊叫啊,好像在给下湖的人点名,又好像都在笑话谁因和女人困觉又懒起了。因为它们最活跃了,洼男人就叫它们晨子,早晨的儿子吧?”
“文明的是湖,为什么叫洼啊?”
“这我也不知道,真的。我们湖中叫洼里,可能是一种气魄吧,涉湖过泊,好像踏着小洼小水。实际上那湖是很大的。”
“我觉得洼里话在把我吸过去了嘿。”
“洼里话男人气很重。”
“所以有吸引力。干么?你在窃笑?我不理你了。”
“别,别。我可害怕啊。哎,洼里人说那些……用当今的话说,就是搞婚外恋的男人,说他们是看媳妇。看字说得多轻巧。好像这些男人都只是喜欢观赏女人的容貌。他们心理偏重于观赏这一面,可能是偏秀于爱美吧。当然,也可以说这是好色而不淫吧。”
肖闭月静静地听着,没有回答。
对方听肖闭月没什么反应,以为肖闭月恼怒了,忙说:“对不起啊,我说这些话绝对没有那方面的意思,请你别生气啊。”
肖闭月细丝丝地出了一口气息,很平静地说:“我没生气,我在想你说的那些话嘿。就是看媳妇这三个字。我在想,一个长得好看一点的女子,人们只是观赏她的美貌与形体,而不涉于淫,那么,这个女人就显得气质高贵,纯净,她甚至会给人这样一种感觉:她升华的精神连带着她的形体在往上提升。可惜,人都怀有下堕的欲望,都想在下面得到满足。可惜,也就是,人一旦涉于淫滥,就给人不纯不净不真的感觉了。就如一朵花被玷污了。可惜,人就是处于矛盾之中的,不能两全啊。”
说到这里,肖闭月听他又咳嗽起来,忙问:“怎么了?你,你是不是病着?”
“没,没有。可能感冒吧。”
“我记得你上一次也是咳嗽。”
“我没事。”
“总是咳嗽这么长时间吗?”
“真的没事。哎,你现在从焦虑烦恼中摆脱出来了吧?”
“算是摆脱了吧。哎,你怎么知道我焦虑呢?”
对方窃窃地笑了。
“说啊,你怎么知道人家的情况?”
“心有灵犀呗。”
“故作神秘。哎,你到底是谁?”
“下回告诉你好吧?”
“好,可别让我等烦了啊。”
那位男人又咳嗽了一声,说:“就先聊到这儿吧,晚安。”
“晚安。”
都把电话挂了。
肖闭月捂着满意的心跳好长一会儿,她心里说,从没有跟另外一个人这么心心相通地说过话,而且这是一个男人,还是一个陌生男人。哎呀,不知道他长什么样?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下回我可要将这些问题问清了。
这天夜晚,肖闭月刚到家,电话就响了:“闭月你好?”
肖闭月一愣神,想,还不知道你什么样人,你就是这么实在地叫我,略去了姓字,你竟单刀直入了啊。稍作沉吟,才说:“你好。”
“你啊还不知道洼里人说话的语气哩,啊,就是说话的腔调,声气。”
“你很容易说捕获了一个听众,是不是很得意啊?”
“你在讽刺吗?”
“难道男人也弱不禁风(讽)吗?”
“虐呗!你就听罢。”
“你是在骂人吧?”
“决不!虐呗是洼里人的一个感叹词,不过,那气流从洼里人特有的腹腔、喉咙、口腔里发出,那声韵真是太有味道了。这句感叹,就像从黏滑的湖底的黑泥里,从那些纠缠着的水草里,从茫茫的水气里发出来一样,又综合了黏鱼、黑鱼、黄鳝的声气,又搀合进那些芦苇中鸟们的舌音,还融进了泥中藕的甜气,虾、蟹的腥气,无论男人还是女人,他们在感叹的时候,只要一发出这个词:虐呗!就活了,亮了,美了,有分量了。同时,还醉啦麻叽的哩。”
“啊,你说这话只让人听得扑扑心跳,快你再将这词说一遍。”
“好,你听准了啊,虐呗!”
她在轻声地学着:“虐呗!”
“过瘾吧?”
“嗯。虐呗!”她又轻轻地学了一遍。
“闭月同志,我给你说啊,整个马踏湖的美都可以包括在这一个感叹词里,它把马踏湖的水、鱼、鸟、芦苇和藕,把马踏湖的所有物产都包括进去了,甚至把马踏湖的所有男人、女人的梦想,行动白天和黑夜,男人的魂,女人的魄,都包括了进去。只要你会听,一切的一切,都在这一个词中。”
说到这里,两人都默默不做声了。
过了一会儿,男人说话了:“闭月,闭月。”
“你到底是谁?”肖闭月很严肃地问。
“咋了?”
“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个?你为什么要用这个来征服我?”
“我……”
“你说啊你?”
“……”
“我要见你!”肖闭月简直在狂吼了。
“其实,我是看你那一段时间,你面容上有丝丝焦虑,我猜想你一个形体柔弱而内心高傲的女子可能遇到了烦恼,可能处在难以超越的困境中,我猜想这肯定与你的性格有关,也与你的名字有关联,我知道你偏向于词语的精神性,所以,我就想用我们洼里话来打动你,让你从困境中走出来,走到我们洼里来。这就是我的目的。”
“怎么?你知道我偏向于词语的精神性?你怎么知道的?还有我的电话号码,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些我都知道。”
“你到底是谁?我想见你。我想很快见你。”
“电话里谈谈不是很好吗?不是很自由吗?何必非要见面呢?”
“我一定要见你。”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说:“既然你非要见我,那我再打电话告诉你如何去见我,好吧?”
“要快!”
“嗯。”
几天之后,肖闭月按照他告诉的去了马踏湖的鱼龙湾,在一家叫“骑鱼洞”的酒馆里,她要了一壶茶,向掌柜的打听那位叫“忆溪”的男人。他在电话里没告诉她姓田还是姓巩,抑可姓魏还是姓宗,只说他叫“忆溪”。她想这名字也很有意思,是回忆溪边的事情吗?或者,这个“溪”字含着“昔”的意思吗,也许,这个“溪”字暗含着那个“惜”呐,若是这个“惜”,肯定就有闺中的意思了。
掌柜的走来了。她问:“老板,这儿有一个叫忆溪的男人,据说他在湖中养了很多呱呱子,是吧?”
老板定睛看了她一会儿,说:“忆溪?你问忆溪?”
“是啊,这个人好像很有学问,很有才气,是吧?”
老板忽然瞪大了眼睛,看着肖闭月,说:“姑娘,你这么俊的个人,来打听他干什么?”
“怎么?”
“姑娘,你听我说,你还是赶紧回去,你说要见的这个人,不值!”
“他到底是什么人?”
“这么说吧,你千万别去见,见了你一定后悔。好姑娘,我可全是为你好,回吧。”
肖闭月悻悻地回去了,她想,这个要叫忆溪的男人也许是个骗子,要不然就是个形貌十分丑陋的人。
他心中恨起这个人来了。
由于很深的抑郁,她病倒了。她几乎恍惚了一个多月。忽然有一天,她惊叫起来了:“不对啊,那位掌柜的是忆溪叫我去打听的人,既然这样,那个掌柜的应该说忆溪好话才对,掌柜的为什么要说忆溪的坏说呢?这不是忆溪在拒绝我吗?可恨的忆溪,忆溪你坏透了!”
肖闭月又来到鱼龙湾那个骑鱼洞酒馆了。她恼怒着问那个掌柜:“你为什么要骗我?”
“姑娘……”
“你为什么说忆溪是坏人?”
“我那样说……是忆溪让我那样告诉你的。他是想绝了你的念头。忆溪他不是坏人,他人很好,是个大学生。因为有病,他回到家,在湖中养起了鸭子。他人真的很好。”
“他呢?我要去见他!”
掌柜的垂下头,一脸凄然,说:“他……他死了。”
肖闭月不相信他的话,掌柜的拿出一个录音机给了他,说:“他让我交给你。”
肖闭月胸口堵了很长时间,才被决堤的泪水冲开,她就在这个骑鱼酒馆里,和着泪水听着录音机里忆溪的话:
“闭月,你还记得在读高中时,那个说洼话的男生吗?那时因为你的高傲而遭一帮男女同学的围攻。你处境很无助,那时有个男生说了一句洼里话,不过只说了一个词:虐呗,他用句洼里话支持你,用这句洼里话向围攻你的那帮男女表示愤怒。当时,记得你回眸看了那个男生一眼,那个男生就是我啊。你那一回眸深深印在了他的心里,就像一粒种子,在他心田发芽生长,俟至今日。大学毕业后,我患了肺癌……,我回到湖中养起了鸭子。 我在电视里看到了你,我又从咱们高中同学通讯录中知道了你的电话号码。电话里,我看到了你脸上的那一丝焦虑,我就猜到了你所遇到的困境……我知道我在尘世的时日不多了,我想用尘世上最美好的东西——就是我们的洼里话——赠给你,在我意愿中,你会用它战胜焦虑 ,并使心灵达到福慧地……忆溪是我的本名,是我近来给自己取的名字,我想用这个名字提升我的魂,不使下堕……我想向天上那轮白月升去……”    (注:“虐呗”为桓台湖区方言,音为“nia ban”。)
【作者简介】岳可平,淄博市文联专职作家。
                             插图/成国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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