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柳四章

其一

秋来何处最消魂，
残照西风白下门。
他日差池春燕影，
只今憔悴晚烟痕。
愁生陌上黄骢曲，
梦远江南乌夜村。
莫听临风三弄笛，
玉关哀怨总难论。

其二

娟娟凉露欲为霜，
万缕千条拂玉塘。
浦里青荷中妇镜，
江中黄竹女儿箱。
空怜板渚隋堤水，
不见琅琊大道王。
若过洛阳风景地，
含情重问永丰坊。

   其三

东风作絮糁春衣，
太息萧条景物非。
扶荔宫中花事尽，
灵和殿里昔人稀。
相逢南雁皆愁侣，
好语西乌莫夜飞。
往日风流问枚叔，
梁园回首素心违。

其四

桃根桃叶镇相怜，
眺尽平芜欲化烟。
秋色向人犹旖旎，
春闺曾与致缠绵。
新愁帝子悲今日，
旧事公孙忆往年。
记否青门珠络鼓，
松枝相映夕阳边。

译文：
其一

秋来了，哪里最令人销魂？
是西风残照的白下门。
曾经是春燕差池倩影，
而今只剩得晚烟憔悴旧痕。
最愁陌上唱起《黄骢》曲，
魂梦犹绕江南乌夜村。
不要再听临风三奏长笛，
玉门关外的哀怨总难讲论。

其二

娟娟的凉露将要成为霜，
万缕千条飘拂在玉塘。
浦里的青荷可以作为中妇镜，
江边的黄竹可以制成女儿箱。
空自怀怜板渚的隋堤水，
已看不到琅琊的大道王。
如果经过洛阳风景旧地，
得含情重问当年的永丰坊。

其三

东风吹下柳絮乱上春衣，
可叹满目萧条景物全非。
扶荔宫的奇花都尽，
灵和殿的旧人已稀。
相逢南雁尽是含愁，
好语西乌切莫夜飞。
往年的风流试问枚叔，
梁园回首素心已相违。

其四

桃根桃叶镇日相爱怜，
转眼一望平芜将尽化成烟。
秋色向人还存旖旎，
春闺曾经相与缠绵。
帝子的新愁悲哀今日，
公孙的旧事思念当年。
还记否那青门的七宝珠络鼓，
只剩得松枝相映在夕阳边。

顺治十四年（1657）秋天，王渔洋24岁时客游济南大明湖，赋下这四首诗。诗人后来追序说：“顺治丁酉秋，予客济南，时下秋赋，诸名士云集明湖。一日会饮水西亭，亭下杨柳十余株，披拂水际，绰约近人，叶始微黄，乍染秋色，若有摇落之态。予怅然有感，赋诗四章，一时和者数十人。”后人推测，这实际上是王渔洋哀叹南明弘光朝的覆亡，借题发挥之作。
我们来看王渔洋的《秋柳四章》。它的确十分特别。从诗的表层看去，意象纷呈，扑朔迷离，似乎难以理出头绪。你看，诗中的地点一直变换不定，一会儿在江南金陵的白下门，一会儿转到河南板渚的隋堤，一会儿又来到了洛阳的永丰坊，等等。有点让人捉摸不定。其次，诗中还提到了诸多古代的人和事，比如汉代梁孝王修建梁苑，辞赋家枚乘为之作《柳赋》；又如，南朝齐武帝在灵和殿旁栽植杨柳，日日为之赏玩嗟叹；还有唐太宗的战马黄骢骠死于征战，太宗命乐工制《黄骢曲》，一路演奏不停，等等。这些人和事之间没有什么明显的逻辑联系。究竟怎么来把握全诗的宗旨呢？正因为此，在此诗传播的过程中，的确也出现了不同的理解。
其实，《秋柳四章》并不是一组晦涩难懂的诗，它要传达的意思是很明白的，只是有些人不了解王渔洋的性格和表达习惯，又未亲临大明湖实地去感受，所以才产生了理解上的分歧。我们知道，王渔洋是在马踏湖畔长大的，自然景物对他有着特殊的感召力。从幼小时起，他就对周围季节的转换、景物的微妙变化养成一种特别敏锐的感觉。在诗人的眼中，山水、花木都是有生命、有感情的，它们和人类一样，生活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当诗人遇到北渚亭的柳树时，他正是在不知不觉中闯入了柳树的世界，由此，一时间脑海里涌出大量有关柳树的故事和传说，这些故事超出了大明湖和济南城的范围，但都和柳树相关，包括第四首中提到的“桃根”、“桃叶”，那也是用来借指柳树的。恰恰就是柳树，把这些看似不相干的故事全部串联起来了。
在诗人描写的柳树的境界中，可以分离出两组彼此相对的意象，一组是属于春天的，诸如东风、春燕、春衣、桃根、桃叶、柳絮、花事等；还有一组是属于秋天的，诸如西风、残照、衰柳、南雁、秋色、西乌等。这两组意象彼此映衬，展示了柳树所经历的盛衰荣枯的整个过程。你看，才说“他日参差春燕影”，接着就是“只今憔悴晚烟痕”；才说“东风作絮糁春衣”，接着就是“太息萧条景物非”。这么地迅速，又这么地触目惊心，让人不能不为之叹息。读者可以发现，斜阳里的柳树向诗人描述的原来是它那已经失去了的美好世界，一个曾经拥有、但如今再也无处找寻的世界。韶华已逝，青春不再，这就是柳树真正要向人们陈述的意思。
除了柳树的世界外，《秋柳四章》中另有一个属于人类的世界。两个世界彼此是相通、相连的，后一个世界真实也是由前一个世界引发出来的，因为它们都和柳树有一定的关系。比如，第一首中的“莫听临风三弄笛，玉关哀怨总难论”，句中提到的笛乐就是《折杨柳》。我们知道，唐代诗人王之涣《凉州词》诗中还有“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的句子，所谓“玉关哀怨”当然也与柳树有关。再比如，第二首中的“空怜板渚隋堤水，不见琅琊大道王”，上一句指的是隋炀帝于板渚到淮海的御河堤上尽植杨柳；下一句指东晋时桓温北伐，路过金城，见昔日所种杨柳皆已粗壮十围，不禁感慨流泪的事。又比如，第三首中的“扶荔宫中花事尽，灵和殿里昔人稀”，扶荔宫为汉武帝所建，周边尽植奇花异木，为上林苑中的一景，其中当然也包括柳树。灵和殿则是齐武帝所筑，四周专门栽种从蜀中移植来的杨柳。齐武帝每见到柳树，便想起故人张绪，说：“此杨柳风流可爱，不减张绪当年。”
24岁的王渔洋通过《秋柳四章》向人们展示了自己的艺术才华，此应属于长期积蓄的一次喷发，果然出手不凡。假如我们考虑到清初这一特殊的历史背景，考虑到表述此类情感所具有的时代敏感性，就应更加理解此组诗被大家普遍接受、能够大行其道的社会意义。当然，它仅仅是一个开始，我们的诗人还要继续他的创作道路，真正的黄金时代应是在继此之后的扬州时期。与此后作品相比，《秋柳四章》只是一个序曲而已。
中国古代诗歌在经历了唐宋两代辉煌的高峰之后，出现了难以为继的局面。在艰难的探索中，很多人偏离了诗歌创作的正常轨道，诗歌正在失去它昔有的光辉和魅力。艺术自身的规律要求人们回到诗本身，回到诗人的生活本身。正是在这种情况下，王渔洋以其诗人的气质和对生活的独特体验提倡神韵诗。
“神韵”是什么？怎样的诗才称得上神韵诗？用下定义的方法来回答，未必能切中要害。最好的办法还得读原作，到作品当中去体会。通过欣赏《秋柳四章》这首诗，我们既可以得到美的享受，接受艺术的沐浴，又可以认识和体味“神韵”的含义。
说到神韵，它显然不是一种概念和规则，更不是像物体一样看得着、抓得住的东西，它必须通过山水景物传达出来，而它又不是景物本身。王渔洋自己说过：“大抵古人诗画，只取兴会神到，若刻舟缘木求之，失其指矣。”又说：“‘每有制作，伫兴而就’，余生平服膺此言。”这就是说，诗人在偶然的情况下与某处景物相遇，突发兴会，得到一种审美的体验，再用诗的语言表达出来，作品就具有了神韵。换句话说，神韵是诗人对世界、对人生、对自我的一种诗意的体悟和表达。
从过去到现在一直有人在批评王渔洋，说他的作品“诗中无人”、“脱离现实”，其实那一大半是出于误解。对王渔洋来说，神韵诗是对现实最真切、最全面、最深刻的一种反应，不仅如此，也是他人格、气质、性情和秉赋最为真诚的坦露。诗当中自然是有人在的，有的是一个多愁善感、向往超越和自由的王渔洋。

王小舒简介
王小舒，男，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大学文艺美学研究中心博士、教授。
              题字/耿毓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