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渔洋在康熙年间主持风雅数十年,被视为诗坛泰斗、一代正宗。加之王氏广交诗友,乐于奖掖后进,故其门生弟子遍及全国,诗作著述大多风行海内,形成“远近翕然宗之” (《渔洋诗话》)的盛况。渔洋诗作、诗论被奉为诗坛圭皋,编选评述不绝。其中,王渔洋的乡邦门人伊应鼎所选评的《渔洋山人精华录会心偶笔》,就是众多研读王氏著述中的一部别具一格的作品。然而,《渔洋山人精华录会心偶笔》自乾隆年间刊行以来,似未大行天下;关于伊应鼎其人,也鲜有提及。今笔者不揣谫陋,略考伊应鼎生平,并试论伊氏选评王氏《精华录》之因由,以就教于方家学者。
一、伊应鼎生平考略 关于伊应鼎的生平资料,笔者所见有《重修新城县志》、《伊氏世谱》、《乡园忆旧录》等书,均不甚详,今将诸书的有关部分融会辑录于下: 伊应鼎,字元吉,别字戒平,号侗叟。清康熙、乾隆间山东新城(今桓台县新城镇邢家庄)人。五岁入塾读书,十岁能诗。十六岁入邑庠,连试四冠军,一时文士皆推为文雄。雍正六年(1728)考取拔贡,雍正十年(1732)中壬子科顺天乡试举人。乾隆元年(1736),中丙辰科进士。乾隆九年(1744),谒选河南障德府安阳县知县。在任期间,对百姓弛刑宽征,慎以德劝,颇受百姓拥护。然而,伊应鼎性喜静,目又近视,故而苦于案牍;加之,他于仕途不善于周旋,三年后,即乾隆十二年(1747)被罢归。乾隆十五年(1750),长山袁承宠将其延为西席。晚年,曾被新城知县延为书院掌教。著有《渔洋山人精华录会心偶笔》(六卷)、《唐人试帖》等书刊行于世,另有诗若干卷,未刊。清人王培荀的《乡园忆旧录》中有这样的记载:“新城伊应鼎,性诙谐,善于谈诗,时人比之匡鼎。少年时,犹及见渔洋,选《渔洋诗》二册,自为之注,纸板精好,较《精华录》仅三之一。其中评论自出新意,不似注《精华录》者但引典而于诗意无发挥也。宋蒙泉云:‘亲见平子三倒来,’亦言其谈诗之妙尔。”王氏的这段记述,有三处不太精确。一是伊应鼎所选渔洋诗并非二册,而是六卷四册;二是书名应为《渔洋山人精华录会心偶笔》;三是《渔洋精华录》共收诗1600余首,而《渔洋山人精华录会心偶笔》从中选录301首,尚不到全书五分之一。不过,《乡园忆旧录》中说伊应鼎“性诙谐,善于谈诗”以及说伊氏“评论自出新意”等,均符合事实,这些都能从《渔洋山人精华录会心偶笔》中反映出来。 关于伊应鼎的生卒年代,笔者所见的各种资料均未标明,所以准确系年不好断定,但大致的范围通过综合几种材料,大体能够划定。王渔洋曾为伊应鼎的曾祖伊光启撰写过墓志铭(见《渔洋文略》、《伊氏世谱》),伊光启卒于康熙二十七年(1688),王渔洋在文中曾提及的伊光启的十一位曾孙中,伊应鼎排行第十一。这说明伊应鼎在康熙二十七年已出生。又,据伊应鼎在《渔洋山人精华录会心偶笔》的自序中有“康熙甲申(康熙四十三年,1704 年),王大司寇渔洋先生致政归里,时余龆稚”之语。这说明伊应鼎见王渔洋时也就是十几岁光景。所以综合这两条来看,伊应鼎的出生应在康熙二十七年略前。在伊氏后人伊所写的《敕授文林郎选授河南障德府安阳知县元吉公(伊应鼎)行述》及《伊氏世谱》伊应鼎的小传中,均表明伊应鼎享年八十七岁,这就可以推算出伊应鼎的卒年大约在乾隆四十年左右。 根据《伊氏世谱》,将伊应鼎的世系列简表如下: 伊光启 伊 伊辟 伊作矩 伊作梅 伊应鼎 伊梦弼 伊应选
二、伊应鼎著《渔洋山人精华录会心偶笔》的因由初探 无论是作家还是学者,他们的著述大多都有因由可考,即作者为什么写这么一部作品?大多能找出原因。当然,其中不乏有偶然性的因素,但偶然中有必然。伊应鼎之所以选评王渔洋的诗作,著成《渔洋山人精华录会心偶笔》,我认为主要有以下四方面的因素促成。 (一)伊、王两家深厚的世交戚谊 伊应鼎家族与王渔洋家族的交谊应从伊应鼎的伯祖伊辟谈起。伊辟(1623—1681),字庐源,别字翕。顺治五年(1648),中戊子科山东乡试解元,顺治十二年(1655)中进士,与王渔洋同榜,馆选改庶吉士。顺治十三年(1656)授广西道监察御史,其后官职屡有升迁。康熙十八年(1679)进太仆寺卿。康熙十九年(1680)拜督察院右都御史,巡抚云南。康熙二十年(1681)卒于云南巡抚任上。从伊辟的历仕来看,他从顺治十二年与王渔洋同榜中进士后,至康熙二十年卒,一直与王氏同朝为官。更为重要的是,伊辟有六女,其中有三女嫁于新城王氏,均为王渔洋的侄辈。王渔洋大哥王士禄的长子王启演,就是伊辟的女婿(见《伊氏世谱》)。同乡,同榜,同朝为官,加之以戚谊,自然使伊、王两家过从甚密、相交甚厚。康熙十九年,伊辟去云南赴任,王渔洋即作《送伊翕中丞巡抚云南》。此后,王渔洋又作《怀翕中丞沅州》、《得翕书》等诗;伊辟卒后,王渔洋为其撰墓志铭,并写有挽诗《挽伊翕中丞》,表达了深厚的友情。伊应鼎作为一种家族荣耀,将王渔洋所写的一些与其家族有关的诗,收录进《渔洋山人精华录会心偶笔》,并不厌其详地作了评注。如《渔洋山人精华录会心偶笔》卷三的《挽伊翕中丞》诗,后面就节录王渔洋为伊辟写的墓志铭文字长达两页之多。 伊应鼎的祖父伊(1624—1694),字允陟,号听。顺治三年(1646),丙午科副榜。顺治十四年(1657),丁酉科亚魁。顺治十五年(1658),戊戌科进士。初选贵州思安府推官,旋改授江南国宁府推官。康熙六年(1667),裁推官缺,补直隶广宗县知县,以内艰归;服阙,补授江南望江县知县。在任清廉而有政声,深受邑人爱戴。卒后,王渔洋为其撰墓志铭(见《蚕尾集》)。此外,王渔洋还为伊应鼎的曾祖伊光启撰有墓志铭(见《伊氏世谱》)。伊、王两家的这种不同寻常的世交戚谊,是伊应鼎热爱王渔洋诗的一个重要原因。 (二)王渔洋在乾隆朝诗坛依然正宗的地位 王渔洋自顺治十四年(1657)在济南大明湖赋《秋柳》四章而名闻天下。顺治十七年(1660)至康熙四年(1665)在扬州任推官期间,广交江南才俊,诗名大盛。尤其是蒙诗坛耆宿钱谦益的誉扬,倍令海内文人瞩目。康熙十七年(1678),王渔洋以诗才博得康熙帝的赏识,由部曹改授词臣,逐步成为康熙朝风雅总持,文坛领袖。渔洋晚年虽有赵执信之攻讦,但其文坛正宗地位并未动摇。伊应鼎于乾隆二十三年刊行《渔洋精华录会心偶笔》,自然也受这种社会大环境的影响。 (三)幼年诗作获得王渔洋的击赏 在伊应鼎《渔洋山人精华录会心偶笔》的自序及伊氏后人为伊应鼎写的《行述》中,均提及伊应鼎幼年诗作获得王渔洋的击赏的事。时在康熙四十三年王渔洋罢官归里后,尚在髫龄的伊应鼎,一日过大司马(王渔洋伯祖王象乾)旧园,做诗一首,即上文所录《暮过大司马旧园》。得到王渔洋的称赏,并“叹为坐中客曰:‘此诗直入盛唐三昧,以此做去,必以诗名当世,惜老夫不及见其成耳。’”王渔洋一生好称赏奖掖后进,因渔洋官高位显,主盟诗坛,故其言常有一言九鼎之效,而被称赏者往往感激终生。如王渔洋在与蒲松龄的交往中,他称道蒲松龄的文采,蒲氏即有“一字褒疑华衮赐”(蒲松龄《偶感》,见《蒲松龄集》卷二)之句,终生引为知己。再如,与伊应鼎类似的幼年即受称赏的金埴,他在《不下带编》中就有这样的记载: 甲戌夏,埴省亲长安(北京),偶赋《燕京五月歌》八首。父同阮亭公过见之,为先君子曰:“嗣君诗,后进之秀。君重瞳 (原本如此),嗣君又可称‘小重瞳’矣!”盖埴亦有一目重瞳子也。公为题跋,且延誉之。夫小子何知,辄蒙钜公奖评耶?因是有小重瞳之目。(《不下带编》卷二) 金埴的记述正与伊应鼎相类。在伊应鼎本人及伊氏后人的一些记述中,均津津乐道伊应鼎幼年“诗曾得到渔洋公口授”之事。可见王渔洋的评赏对伊应鼎的影响是巨大的,出于对知己的感激,这自然也是伊应鼎日后研读王渔洋诗作的一个重要原因。这也正同惠栋为《渔洋山人精华录》作训纂一样。惠栋以学问知名,诗歌非其所长,由于惠栋的祖父惠周惕为王渔洋康熙辛未年所取士,父亲惠士奇为渔洋门人,受知于王渔洋,出于为其祖、父报知遇之恩的观念,他付出巨大的精力,深研《渔洋山人精华录》,终成《渔洋山人精华录训纂》十二卷,为王渔洋诗的传播做出了巨大贡献。 (四)乾隆朝对科举考试内容的重大改革 清初沿用明代的科举制度,以八股文为考试的主要内容。至乾隆二十一年(1756),清政府将考试内容作了调整。规定乡试第一场,《四书》文三篇,第二场经文四篇,第三场策五道。会试则于第二场经文之外加试试表文一道。乾隆二十二年(1757)会试,将表文一道改为试帖诗一首。从乾隆二十四年(1759)开始,乡试第二场经文之外,也加试一首试帖诗。至乾隆四十七年(1762 )更将试帖诗移置乡试、会试的头场,并规定:“若头场诗文既不中选,则二三场虽经文、策问间有可取,亦不准复为呈荐。”(见《文史知识》1984年第5期《八股文和试帖诗》)此后,童试、岁试、科试、复试以致殿试之后的朝考,都要用试帖诗。足见试帖诗作为一项科举考试的内容,经乾隆二十二年调整考试内容之后,越来越显得重要。我们考察伊应鼎《渔洋山人精华录会心偶笔》的刊刻年代恰在乾隆戊午(二十三年),这与乾隆朝科举开始重视试帖诗基本吻合。在伊氏后人为伊应鼎所写的行述中也明确指出:“逢公令以诗为取试配文,因选《渔洋山人精华录会心偶笔》、《唐人试帖》梓行。”为科举试子编选科举考试的教材,在清代非常盛行,如乾隆时大学者纪晓岚,就编有《庚辰集》、《唐人试律说》等科举用书。当时的这些试帖诗多选唐排律或时人排律,而《渔洋山人精华录会心偶笔》则于形式上不甚切合。那么,伊氏后人“科举说”可信否?笔者认为是可信的。因为,尽管《渔洋山人精华录会心偶笔》在形式上与排律差别较大,但伊应鼎的评语中却多次拈出渔洋诗法,如:“白描法”、“设色法”、“诗家请客法”等等,诸如此类,即是在指示作诗门径,与试帖诗选本又有相通之处。因此说,迎合科举考试的需要,也是伊应鼎作《渔洋山人精华录会心偶笔》的一个因素。
但需要指出的是,伊应鼎所作的《渔洋山人精华录会心偶笔》,有许多评论富有识见,能传渔洋诗之神韵,这对于那些仅仅作为科举士子敲门砖的试帖诗读本来说,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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